第 249 章 漠北篇249-浮沉

    吴兴儿的大姐能想到的办法,就是把她“嫁”出去。她托村里人去找媒人,说“不拘什么人,不论年貌,我什么都不计较,哪儿都愿意去,只要能有彩礼”。

    吴兴儿跪地在上抱着大姐的腿,求她不要这样做,吴家大姐这时候面容平静,伸手拉弟弟起来,摸摸他的头,说道,“总要走这一步的,难道我还老呆在家里不成。我是嫁,不是卖,不是往火坑里跳,你不要担心我。只是你,往后这个家就靠你撑住了……”

    吴兴儿反复询问媒人大姐是嫁给了什么样的人,媒人咬着嘴不肯明说,只反复强调“是一户好人家”,问在哪儿,最后也只是说宿州地界。

    宿州是在中州道内,但离着吴兴儿的家所在的小山村,有很远的路。

    来接大姐走的也是一辆牛车,牛身上披挂的红布条和牛头上的大红花,让这辆车看起来略像是为着喜事而来。大姐同样是几乎什么都没有拿,只有一个蓝布小包裹,她倚在尺把高的车厢板上,拉着吴兴儿的手,叮嘱他要好好照顾自己。

    送走大姐,吴兴儿在院墙边蹲了好久好久,他提不起迈进自家院子的脚步,内心悲伤异常,耳边响起母亲在离开家之前反复说过的话,“别让孩子们流散了,别流散了……”。母亲为了保住家才那么做,然而这个家还是散了,六个孩子,现在只余吴兴儿一人。

    吴兴儿一面家里家外地操持劳作,照顾老父亲,一面想办法打听大姐的去向。

    就在大姐走后过了三个月,吴父病逝了。吴父握着吴兴儿的手,枯瘦的手指虚虚地没有力气,他喘着气,一字一字慢慢说道,“你,好好儿的,好好活着,你大哥、大姐、大妹、小妹,终还是一家人,他们……他们……将来……”

    最后的话,吴父没能说出来,吴兴儿却知道,父亲的心愿是希望几个孩子们还有能再见面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吴兴儿蹲在床边,没有哭,狠狠地咬着牙,好像咬着自己的心。

    我得好好儿活!

    安葬了父亲,把家里的一应家具杂物等统统处置了,把那所破败老宅交托给村里人帮着照看,吴兴儿准备往山外去。村里有人劝吴兴儿不要走,这时的吴兴儿已有十五岁,也会做地里的农活,有人觉得他留下来守着老屋和那几亩薄田,也能过活。

    吴兴儿不肯,持意要走。小山村里不是没有他的念想,可是也有着太多悲苦的回忆。现在孑然一身没了牵挂,他想走,他要走。

    离村时,吴兴儿的行李是一个装了几件旧衣的小包袱,一把旧伞,和兜里的百来文铜钱。

    出了山,吴兴儿来到比较大的村子里,先是零散地做帮工,勉强混份温饱。

    与环境闭塞,人际关系相对单纯,人也相对单纯的小山村相比,山外的世界,人心要复杂的多。

    还是个少年人的吴兴儿,独自一人来到这山外的大世界里,起初他内心有着期盼,怀抱着信任。在被人欺凌,被人欺骗,经历了被偷、被抢、被劫、被打;去宅院做帮工,被赖着不给工钱还把人赶了出去;被人设局讹走身边不多的钱财。

    无权无势无钱,无人相助,四处求告无门。一桩桩遭遇到的不公平的事让吴兴儿那颗心,越来越冷,越来越硬。

    纵然原本他的世界并不是纯白,现在,他发现原来这世间还有这许许多多的灰和黑。

    吴兴儿的成长跌跌撞撞,带着伤、带着血。

    原本就经历过大悲大苦,之后又遭遇了许多让人内心怀着愤恨的事,年轻的吴兴儿越来越暴躁,内心像是总有一团火在烧,他要反抗所遇到的不公,可又没有别的途径,只有用暴力相抗。

    在一户人家里给人当仆役时,遇到被克扣工钱,吴兴儿和人理论,对方摆明了欺他,吴兴儿动了手。伤人之后,吴兴儿被抓进官里,后被判坐了三个月的监。有了这事,他在当地容不下身,只得离开,另寻去处。

    后来吴兴儿在一户商铺里做帮工,因一些琐事和别的帮工起了口角,那人嘴很脏,骂得极难听,吴兴儿最恨人指着他的家人辱骂,毫不犹豫又动了手。打伤了人,这一次,又是三个月的监。

    吴兴儿不觉得后悔,只觉得痛快,他为自己的力量、自己的拳头感到高兴,当他亮出拳头时,人们闭了嘴,收回歧视轻蔑的眼神,开始后退躲闪,这让吴兴儿感受到“力量”的好处。

    怕疼吗?那就别欺负我。

    吴兴儿开始不在乎于众目睽睽之中被官差抓进衙门里,他内心的某些地方变得越来越来不敏感,比如羞耻心,而某些地方又变得越来越敏感,旁人一句不经意的话,可能就会触到他内心愤怒的点,引得他立刻挥起拳头。

    从刚出山村时不懂世事的小愣头青,吴兴儿渐渐变成了年轻的蛮牛,稍微见着一点小火星,这只蛮牛就会大叫大跳,横冲直撞,直到自己和他人都头破血流。

    犯了事做过监,在当地就难讨生活了,吴兴儿便往别处去。他在宿州地界的大小县城、镇子、乡村之间反复游走,一面混个温饱,一面寻找大姐和两个妹妹。

    六、七年过去了,什么消息也没有。

    吴兴儿暗想,大姐她们也许并不在这里。他更加心灰意冷,也更加愤怒暴躁。

    天下这么大,该往哪里去,哪里又是吴兴儿的容身之处呢。

    这年,吴兴儿被从县衙大牢里放出来的时候,正是五月端五。之前他打伤了人,被判了五个月的监。

    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夹袄裤,吴兴儿走在县城的大街上,被抓进官里时还是冬天,现在已经是初夏时节,吴兴儿人在牢里,没个替换衣裳。见街上的路人看他,吴兴儿狠狠地瞪回去。

    这座县城呆不下了,还得走。吴兴儿低头看看脚上那双草鞋,心里谋划着出了县城且往北走。找个村子,若是能在村里的庄户上找个帮工的活儿,那他接下来就有了饭吃。

    拿定主意,吴兴儿找着一口路边的井,喝了两瓢水,紧了紧腰上系衣服的麻绳,迈开步子往前走去。

    出了县城,吴兴儿一口气走出十来里路。走着走着,看不到庄稼地了,路两旁树林渐密,遮住了斜照下来的阳光,偶尔还能看到草丛中窜过一只野兔。

    吴兴儿一个人走路,从来不害怕,他身无分文,不管遇着什么他都不在乎,甚至觉得该害怕的是遇着他的人。

    又走出一段路,吴兴儿发现他已经好一会没见着一个行人、一辆马车,也没看到附近有屋舍村落。对这处地方并不熟,吴兴儿心里暗想这不知道还要再走多久,才会遇着人家。

    日头渐渐偏西,吴兴儿身上热肚里饥,就往大道一侧的灌木林里钻,想寻点野果子野菜嚼一嚼。在草稞子里钻了一会,摘了两个青皮果子,一咬,还很涩,他呸呸地吐掉,又往林子深处走,想找个水潭喝水漱口。

    拨开半人多高的野草往前走着,吴兴儿竖着耳朵听水声,小溪没找到,倒让他看到了远处树林里一闪而过一个棕色的大动物。

    一开始吴兴儿以为是野熊,吓了一大跳,连忙躲到一棵大树背后,大气不敢喘。他一边回身想往大道的方向走,一边悄悄探出头来仔细看,待看清了,吴兴儿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大野兽,而是一匹棕色的马。

    这山林里还有野马?吴兴儿这么想着,就奔着那马过去了。

    马儿并不怕人,见吴兴儿来了也不跑,只在那儿啃青草。走近了,吴兴儿看清楚了,这马身上干净,鬃毛和马尾整整齐齐,显然是被修剪过,马身上没有鞍,却有笼头,往马蹄上看,还打着马掌。

    呈兴儿断定了这不是野马,该是有主的马,但怎么跑到这树林里来了呢?

    绕着马儿又仔细查看了一番,吴兴儿发现马后臀处有一搭变淡了的染料痕迹,马笼头上绕有一缕丝线结,他暗想这该是马主留下的印记。

    确定了不是野马,吴兴儿想,可能是马跑丢了,钻到这密林深处,丢马的人一定很着急。伸手去牵笼头,拽了两把,啃草的马就跟着吴兴儿走了。

    吴兴儿一路牵着马,从林子里走到了能看得见大道的地方,然后把马拴在一棵树上,他自己走到大道旁,找了个草窝子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丢马的人一定会来找,吴兴儿决定在这里等待失主。

    这一等,就过去了约一个时辰,吴兴儿心里越来越急,肚里又饿,抄着手频频往大道的南北两边张望,就是看不见有人影。

    耐下性子再等,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,眼看着太阳越来越偏西,就在这个时候,吴兴儿隐隐听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

    有人骑着马从北边过来。

    吴兴儿没有行动,坐在路边拿眼观瞧。

    来人近了,吴兴儿看清楚了,那人穿一身灰色的细夏布衣裳,腰带上挂着荷包,身上背着一个包裹,头上银簪束发,看穿戴打扮很像是大户人家的仆役。

    来人远远看见路边有人之后,立刻勒住马笼头让马放慢了速度,待来到吴兴儿近前时,他吆喝着让马停下,然后翻身下马,来到吴兴儿的面前,恭敬地抱了抱拳,说了声“打扰”。

    吴兴儿没有马上答腔,只是看着对方。

    来人脸带急切,语气和缓,问吴兴儿道,“这位郎君,借问一声,请问你是这附近的庄户还是路过的行人?”

    吴兴儿答道,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来人说道,“你刚才走在这大道上的时候,有没有看到一匹走散了的马,全身棕色毛,黑尾,有笼头没马鞍的马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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