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48 章 漠北篇248-苦命人

    距离熄灯鼓响还有一段时间,整座大营里一片沉静,篝火在初冬的夜风里闪动,巡夜的军士排成一列,提着灯笼、举着火把走过。

    此时陆星所住的营房里,窗户上的厚布帘子放下来了,遮住了屋子里还没有熄灭的灯光,众人已经先后洗漱过,在床上或坐或卧,有人趴在枕头上,另有两个人坐在桌边,用木桶盛了热水在泡脚。

    有人拿了一大包干果炒货出来,把纸包摊在大通铺的中间,大家围坐着吃干果,有人笑道,“长夜漫漫,睡觉还早,再消磨一会儿功夫再说。

    斜躺在坐着的王好好身边的张小可,从王好好腰侧那里悄悄伸出手摸向纸包,抓了满把的炒花生,被人看到了做势要打,他连忙把攥着花生的手缩了回去。

    有人笑道,“嘿,小可这家伙,今儿混到咱们屋里来了。”

    又有人笑道,“这家伙是满处里乱钻。”

    有人故意板着脸对猫在王好好身后的张小可道,“什么时辰了,还不回屋。”

    张小可半倚着枕头偷笑,也不说话,只剥干果吃。

    有人笑道,“这家伙就是不爱在他自己的营房里呆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脚向里头冲外,独个儿趴在通铺最边边位置上的陆星好奇问道。

    不等张小可回答,就有人说道,“嗨,他们屋尽是些年长的,单只小可一个年轻轻儿的,聊不到一搭里去,怪闷的,所以小可天天晚上跑出来各屋里乱钻。”

    张小可这时也笑了,然后道,“知道那些大叔大伯们都是好性情,可我真的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去。喏,你们屋这不是还有空铺位嘛,暂且让我先躺躺呗。”

    有人丢了个空花生壳过去,说道,“什么躺躺,就是想来吃我们的果子的。”

    张小可闪身躲开,噗噗地笑。

    见屋里众人这时都很放松,也都有闲心,陆星便在这个时候问道,“各位,我才刚来,咱们营里的事都不知道。那个吴兴儿,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?”

    屋里众人见陆星问,也有意向这个初来乍到的说道说道营里的事,好让陆星明白。有人悠悠地道,“唉,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
    陆星不由问道,“这话怎么说。”

    有人应道,“家都没了,还不可怜吗?”

    陆星顿时动容,“家……没了?”

    有人说道,“他的家没了,四散了。”

    有人道,“吴兴儿的那些事,也是他自己喝了酒以后,慢慢地、一点一点地告诉给我们知道的,不信你问他,他也听吴兴儿说过。”说罢抬手一指王好好。

    王好好向身旁趴在枕上的陆星点了点头,“这个吴兴儿啊,入咱们漠北大营已经有三年多喽,三年多……”

    吴兴儿的老家是中州道靠近漠北,一处大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,当地并没有什么山明水秀,反而土地贫瘠,几乎年年闹春旱。

    吴兴儿记忆里最深刻的两样,就是饥饿和贫穷。

    总是无法真正吃饱肚子,补丁摞补丁的衣裳,一年四季都穿的是草鞋,从村里走到山外,走到有人的乡镇去,要走很远很远的路。

    村子里的人们不是没有想过能迁出去,搬到环境相对较好一点的平原地带,可是大家真的没有那个能力,于是只能继续在困苦里挣扎求生。

    一开始的时候,吴兴儿家里虽然穷,日子过的倒也还算平顺,祖父母和父母那时都能劳作,耕种开垦出来的小块土地,进山采集能吃能用的。

    吴兴儿家一共有六个孩子,他是三子,上头有两兄一姐,下头有两个小妹妹。吴家的孩子们都养住了,没有夭折的,这还很让村里人羡慕过。

    孩子多了,等着要吃的嘴也多,为了全家人能吃上饭,长辈们日夜不停劳作着。

    吴兴儿八岁那年,他的祖父病倒了。老人年纪大,且多年辛苦劳作,身子骨渐渐不行了。为了替老人买药,家中几乎倾尽所有。祖父的病还没好,祖母又瘫在了床上。

    几个孩子都长大了,能帮着照顾病中的老人,可这个家实在是需要现银开销。

    眼看着卖无可卖、借无可借,吴兴儿的母亲向他的父亲提了一个想法——再把她嫁掉,好给家里换一份儿彩礼钱。

    这可怜的女人并不是想在这个时候抛掉夫君、孩子和这个家,而是想借着“改嫁”给家里换一笔救命钱,家里已经没有粮了。她哭着跟丈夫说,眼看着公、婆的情况都越来越差,得预备着后事,总不能让这两个为他们这些小辈们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人,最后只得一领草席裹身,还有一点同样重要,他们夫妇舍不得卖掉孩子。

    能“舍出去”的,只能是她了。

    母亲的提议其实并不合理法,她要再嫁,该是先“和离”,回到娘家,再由娘家的人寻找官媒为她另谋一桩姻缘,对方给的彩礼钱亦该是女子的“私房”,旁人不可擅动。现在从这个家里再嫁出去,彩礼还私下给了夫君,只仗着瞒住下家罢了。若是事情被戳破,下家告到官里去,这二人是要吃官司的。

    走出这一步,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
    母亲哭着说,“就用我换一点钱吧,别把孩子卖掉。大郎、二郎眼看着就要成人,能做事了,二丫三丫都是你我的骨肉,我实在是舍不得。我去后,你和大郎、二郎,好好把几个小的带大,别让孩子们流散了。”

    正在商量的夫妇二人,不知道此时小儿子就在屋后偷听。这个时候的吴兴儿还不能完全明白他将要失去什么。

    是怎么给母亲找到“下家”的,吴兴儿不知道,他只知道过后忽然有一日,有人用板车送来了几大包米、面,装进家中空了已久的缸里。之后,母亲又拿回来几匹布,还有买给祖父、祖母的药。

    家里没有人问及这些米面是怎么来的,不知内情的妹妹们拍着手雀跃,可是吴兴儿从兄、姐的脸上都看到了悲痛之意。

    几天之后,一辆牛车来到村子里,接走了母亲,她穿着旧衣裳,几乎什么都没带,只抱着一个很小很小的打着补丁的布包。母亲走的时候,父亲就蹲在破败的院墙下,袖着手,低垂着头,直到吴兴儿他们回来,都仍然是这个姿势。

    吴兴儿一手拉着二哥,一手拉着大姐,兄妹三人一路跟在牛车后面,他们不敢喊不敢叫,只是一直尾随着。

    出山的土路上,牛车过处扬起一股烟尘,吴兴儿就这么追在烟尘的后面,一路走,一路望着牛车上母亲悲伤不舍的脸。

    直到力气用尽,实在跟不动了,吴兴儿一跤跌倒,趴在土路当中,他抬起头,眼睁睁看着牛车越来越远,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。

    “娘……!娘啊……!”这个时候,吴兴儿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说话的军士停下来,告诉陆星道,“这个吴兴儿很好酒,爱喝,每每喝都要喝到醉。他又是个暴脾气,我们起初都以为他喝了酒肯定要闹,怕他醉后会打人。一开始他一喝起酒来大家都赶紧躲开他,不敢在他酒中酒后在他眼前。过后才发现,这人喝了酒之后很安静,不吵不闹更不动手,每每醉了,安静睡去,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是他喝醉了睡了,在睡梦里会流眼泪,一声一声叫娘,让人听了心酸哪。”有个军士接下去说道。

    陆星原本只以为吴兴儿是哪处村里乡里的一“霸”,出来投军,没想到吴兴儿还有着这样的身世,不由也黯然了。

    母亲走后没有多久,吴家的二老先后去世,剩下父亲带着六个孩子。

    吴家的两个儿子渐渐长成,村里人都说,就快多两个人帮着吴父撑住这个家,不至于过的太困苦了。

    这时,吴家大郎提出想要出去,学门手艺挣钱养家。吴父没有主意。村里人听说了就有人相劝,说在家种地,眼看着就有收成有得吃,外出学手艺,先要当几年学徒,白做工没有工钱,要熬好几年才能有进项。

    吴家大郎似乎是主意已定,没有听旁人劝阻,收拾了一点衣裳,在一个天刚亮的清晨离开了家,走时还装走了一布袋粮食,那是当时吴家一半的存粮。

    吴兴儿的大哥这一走,就再也没了音讯。山里的小村子,人们出去一趟不容易,村人难得一次出山去到附近的村、镇上,帮着吴家人打听,都没打听到消息,完全不知道人究竟是去了哪里。

    后来,长大了的吴兴儿偶尔会想大哥真的是外出去学手艺了吗?

    陆星这时不由问道,“……没有音讯?”

    有人摇头,有人对陆星道,“咱们这不是把事情往坏里想,不过,人出门在外,有心要捎信,哪怕是天南地北,总有办法带点信儿过去。不会写字,外头有代书先生;舍不得花那个钱,商号、铺户里都有会写字的人,便哀求央告一番,也不丢人。若说是路途遥遥,怕书信丢失,一封不行还有二封,二封不行还有三封。想着家里人的牵挂,也会尽力捎信去。你们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围坐着的军士们纷纷点头。

    陆星立刻想到了他自己。

    我若和子心分开,一定会想尽办法捎迅息给他,让他放心;他也一定会如此,因为他知道我心里牵挂他,得了信,才好安心。

    伸手捅捅坐在旁边的王好好的腰,引得王好好扭脸看时,陆星向王好好道,“哎,好好哥,我那信你可记得。”

    王好好嗑着瓜子,“嗨,你还信不过我?明儿一准带给你家相伴,放心吧。”

    大哥走了,小小的吴兴儿暗下决心,要和二哥一起守住这个家,他一直记得母亲说过的话,“别流散了”。

    眼见家里几个孩子都长起来,父亲更努力地劳作,下田种地,采摘山货,家里的三个女孩子也都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。

    就在吴家老大走后的第二年冬天,吴家二郎受了风寒,一病不起。为了筹钱给孩子买药,吴父冒着风雪跟人上山打猎,结果摔下山坡,伤了腿。

    数九寒天,吴家守着两个病人,家中粒米皆无,吴兴儿蹲在屋中间发呆,姐姐坐在床边守着父亲掉眼泪。

    两个妹妹被带走了。

    这件事是吴兴儿心里的一条刺!

    急于用钱,根本没办法讨价还价或是计较契书的内容。吴兴儿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带走,不知去处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卖去了哪里?没留下什么话,或是什么方向指引吗?”陆星觉得心里一揪一揪的。

    有人道,“有的官媒,专往那穷乡僻壤里收买,转手再往异地卖出,把名儿也改了,原藉也胡乱编造,这一错乱啊,可就难寻了。

    又有人叹气摇头,然后说道,“唉,这个事儿啊,怎么说呢。若是官媒有心,不管怎么转手,卖去哪户人家为奴为婢,也就罢了,怕就怕官媒没有心,悄悄地落了贱藉,他们是得了大钱,可那些小丫头们这辈子就……”

    陆星也想到了这一层,不由沉沉叹气。

    吴兴儿的二哥没能熬过那个冬天,死了。原本的十口之家,只余下了三个人。

    初春时节,原该是万物复苏之时,这一年的初春,野草刚发芽,吴家的那点儿耕地无种可播,装米粮的缸里空空如也,大姐冒着刮在脸上还刺痛的风上了山,又提着空空的篮子回来了。

    望着默默用温水给卧床的父亲擦脸擦手的大姐,吴兴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他不想,但无力阻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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